從苦難中升騰的生命韌性
——讀楊志軍的《雪山大地》
□ 衛(wèi)彥琴
楊志軍在獲獎感言中說:“我想用父輩們的榮光喚醒我們的理想,用拓荒者的篝火映亮今天的夜空,用歷史的腳印延伸時代的步伐,以此來觀照人性的豐饒與光芒”?!堆┥酱蟮亍纷x完了,這種由文字觸發(fā)的深層振動,卻化作了一場浸潤心靈的草原之旅。
“夏日的爛漫一如既往地裝扮著草原,綠色的起伏就像涌動的河,那是無與倫比的大河,是偉大的母性用來接納生命的廣闊的流淌”。閱讀《雪山大地》時,我的心仿佛被草原的陽光照耀著,一直被書中人物那如雪山融水般清澈的善良所溫暖。草原牧人們過著遠離現(xiàn)代喧囂的簡樸生活,物質(zhì)匱乏,精神卻無比豐盈。正是在這種看似原始的人畜共生中,人性中最本真的善意、無私與信任熠熠生輝,生活也因此煥發(fā)出一種質(zhì)樸而高貴的光澤。在書中,作者用“雪山大地”把“父性的冷峻崇高”,與“母性的包容滋養(yǎng)”融為一體,讓自然景觀成為人物精神的外化載體,不僅呈現(xiàn)出一部草原的“創(chuàng)業(yè)史”,更書寫出了一部照亮心靈的啟示錄。
目光牽引著文字,一行行讀至終章,我的靈魂也仿佛被雪山大地滋養(yǎng)。楊志軍以細膩纏綿的筆觸,描繪了青藏高原上漢藏兩個家庭相濡以沫的交融史。角巴和強巴兩家親如一家,他們之間沒有精明的算計與隔閡的扯皮,只有為了族人共同的飽暖、生計的安穩(wěn)而奔忙的同心同德。這種關系,超越了血緣與民族,在雪山的見證下,凝結(jié)成了最堅實的命運共同體。書中的“父親”強巴——這位被藏族頭人角巴贈予藏族名字的漢族干部,穿藏袍、喝酥油茶、睡雪窩子,真正將自己融入藏族同胞的生活。他與桑杰一家的情誼,始于桑杰妻子賽毛為救他而犧牲的悲劇,卻最終開花結(jié)果于兩個家庭的血脈相連。這種情誼超越了民族界限,呈現(xiàn)出人性中最質(zhì)樸的善意?!堆┥酱蟮亍窐淞⒘艘蛔鶟h藏民族團結(jié)的豐碑,小說通過兩個家庭的融合,折射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宏大主題。閱讀到后期,我已經(jīng)分不清誰是漢族誰是藏族,誰是藏人的兒女,誰是漢人的兒女,他們從名字到習俗已經(jīng)分不清彼此。這種“融合得徹底、融合得透徹”的敘事策略,恰恰體現(xiàn)了作者對民族關系的深刻理解——真正的民族團結(jié)從來不是簡單的相加,而是民族間的深度交融。
《雪山大地》是一部充滿溫暖與慈悲的作品。從強巴身上我感受到,當一個人心中開滿愛的花朵,便再沒有余地讓恨的野草生長。就像他曾從狼口下救出才讓州長,而對方上任后第一件事,卻是免去他的校長職務。可當他們再次于列車上重逢時,強巴眼中卻沒有絲毫恨意,只是不愿意與其多交談。我想在一個被愛浸潤的環(huán)境里,即便是零星的惡意,也仿佛被無聲地溶解與包容。
而這份溶解惡意的力量,并非源于對痛苦的逃避,恰恰相反,它正是在與苦難的對視和共處中,淬煉出的一種更為深沉的生命態(tài)度。這種由善與苦共同構(gòu)筑的磁場,柔和卻堅定,讓陰暗無所依附、無處藏身。我想若世人皆懷東郭先生之善心,縱有惡狼偶現(xiàn),亦不過是燭火微芒下的一道孤影,終將被萬千善意匯聚的光芒所吞沒。我們提升自己,本就不是為了在雞群中顯得突出,而是為了能夠真正離開地面,向雄鷹的方向飛去。愛與慈悲所綻放的光芒,如同草原清晨升起的太陽——光芒照到的地方,怨恨凝結(jié)的果實便失了根基,終將如朝露般悄然消散。只要我們心燈不滅,以善良為底色,用感恩作舟楫,即便曾深陷絕望的沼澤,親歷生離死別的暗潮,都將化作我們跋涉過的足跡。它們不再是傷痕,而是融為血脈的堅韌與通透,在往后的歲月里,成為支撐我們追求美好的、深沉而溫暖的力量。這種將苦難化為養(yǎng)分的生命韌性,在“母親”苗苗的身上,得到了更為具體和壯麗的展現(xiàn)。這位原本是省人民醫(yī)院“一把刀”的外科醫(yī)生,選擇前往沁多草原,為治療麻風病人而染上疾病最終獻出生命。當她因感染麻風病而“失去了姣好的容顏”時,那種超越外在的人性光輝更加璀璨奪目。作者通過這些人物,向我們展示了什么是真正的慈悲——它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,而是平等的陪伴與付出。
《雪山大地》更是一部充滿勵志與智慧的著作。小說通過三代人在雪域高原上的奮斗,展現(xiàn)了一部邊疆地區(qū)的發(fā)展史。從建設學校讓牧民孩子走出高原,到創(chuàng)辦醫(yī)院改善醫(yī)療條件;從推動商品經(jīng)濟發(fā)展,到規(guī)劃生態(tài)城市、治理草原沙化,每一個進步都凝聚著建設者的心血與智慧。特別是“工作就是我的朝拜”這句話,深刻揭示了將日常勞作升華為精神追求的智慧。真正的樂觀主義,并非對生活的失敗與悲苦視而不見,而是在深夜里痛哭之后,仍有勇氣在下一個黎明起身出發(fā)。正如強巴在種草失敗、幾近絕望時,仍選擇背負責任、繼續(xù)前行;正如他在得知妻子苗苗身染重病后,在巨大的悲傷中并未沉淪,而是繼續(xù)堅守造福草原的使命。這種樂觀,是一種從苦難中升騰起來的生命韌性,是看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的英雄主義。這種將工作視為修行的人生態(tài)度,對當下浮躁的社會無疑是一劑清醒藥。留學歸來的才讓放棄舒適的城市生活,投身草原保護,最終在阿尼瑪卿草原的黎明中倒下,他的選擇是理想主義從父輩到子代的延續(xù)。梅朵從演藝明星到麻風病整容師,用兩年完成職業(yè)蛻變。盡管情節(jié)轉(zhuǎn)折略顯突兀,但其“將才華轉(zhuǎn)化為療愈”的抉擇,又呼應了母親苗醫(yī)生的精神軌跡。
《雪山大地》對夫妻情感的詮釋,也跳脫了日常相伴的俗??蚣?,展現(xiàn)出一種更為深邃和堅韌的情感圖景。真正的夫妻情感,未必在于朝夕相守,更在于靈魂深處的相知與共。就像苗苗與強巴、江洋與梅朵,雖常年分隔,卻始終如并肩生長的樹,根緊握在地下,葉相簇在云里——他們在各自的戰(zhàn)場上堅守,卻在精神上彼此照亮、彼此支撐。這種情感,超越了日常的陪伴,成為一種信念般的共生與默契。這種夫妻情感模式猶如一股清流,對于反思當下婚姻關系中易被瑣碎消磨或因距離而疏遠有很大啟示。情感的基礎在于精神的同頻而非形式的捆綁,真正的親密關系,核心可能不在于朝夕相處的日常,而在于雙方是否擁有共同的精神追求和價值觀。當情感建立在諸如“工作就是我的朝拜”這樣的信念之上時,物理的距離反而能讓精神的聯(lián)結(jié)更加緊密和純粹。高質(zhì)量的婚姻,是兩個人格獨立的人,并肩立于世間,在生活的兵荒馬亂中攜手前行。別離,并非情感的疏遠,而是為了更高價值的追求。這種為理想和責任的“別離”,反而淬煉和升華了他們的情感,使其更具韌性和厚度。這啟發(fā)我們反思,在親密關系中,如何將個人的成長、對社會的貢獻與情感的維系有機結(jié)合,而非將其對立。
楊志軍的筆觸充滿詩意與靈性。他對青藏高原自然風光的描繪令人神往——“雪山大地是藏族人心目中無比敬仰的神,據(jù)說它能給牧民帶來吉祥、安寧和幸福生活”。在作者筆下,雪山、草原、生靈、草木都被賦予靈性,人與自然的關系不是對立而是共生。這種生態(tài)意識與靈性視野的結(jié)合,使作品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鄉(xiāng)土文學,升華為對生命本質(zhì)的哲思。自然作為有靈性的主體,在楊志軍的文學世界里,不再只是背景,而是擁有獨立人格和意志的主角。他筆下的雪山大地是藏族人民敬仰的神明,而非被征服的客體。例如,父親強巴在面對瑪沁岡日雪山時,總會虔誠下馬步行,心中充滿敬畏,感受到自然的偉大與人類的渺小。這種描繪打破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,讓自然本身成為凝視眾生的崇高存在。這種靈性視野更深刻地體現(xiàn)在對動植物的刻畫上,它們被賦予了豐富的情感和智慧,成為敘事中不可或缺的元素。尤其是神馬日尕與強巴的關系超越了普通的主仆,更像是靈魂相通的戰(zhàn)友。它被描繪為“一堆燃燒的牛糞,是行動的牛糞,是飛翔的燃燒在天際線上描畫而過……馬是一團云、一片從太陽中撕下來的日影”。這種詩意的比喻不僅突出了日尕矯健的姿態(tài),更賦予它一種源于自然的神秘力量和光輝形象,它與強巴在險境中的默契配合,象征著人與自然在苦難中互相依存、彼此成就的韌性。還有角巴家的藏獒,是保護整個家族成員和牲畜安全的忠實衛(wèi)士,是人最親密和可信賴的伙伴。
合上書本,我不僅感受到雪域高原的壯闊與神秘,更體會到一種為理想奉獻一切的執(zhí)著精神。父親強巴和母親苗苗,以及角巴、才讓等人物,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在雪域高原上樹立了奮斗坐標和完美人格。楊志軍以60萬字的篇幅,為我們呈現(xiàn)了這部滄桑正大、靈動精微的史詩般作品,能夠獲得茅盾文學獎,不只是作者的幸事,更是讀者的樂事。它讓我們堅信,即使在浮躁的年代,依舊有心靜如水的作家,依舊有溫暖人心的力量。楊志軍曾動情地表示:“我們是江河日月的孩子……生命的意義就是為了追逐光亮,散發(fā)光亮?!彼淖髌氛峭ㄟ^賦予雪山、草原、生靈以靈性,讓我們得以窺見那種光亮——那是對生命的無限敬畏,對萬物互聯(lián)的深刻體認,最終引領讀者思考如何在現(xiàn)代社會中重構(gòu)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。
正如楊志軍在獲獎感言中所說:“一個人的歷史是國家歷史的一部分,一個人的精神是時代精神的一部分,一個人的情懷是民族情懷的一部分。寫作者的精神維度決定了其作品的優(yōu)劣高低,對登高望遠的熱愛時刻伴隨著我們對隕落與滑坡的警惕。寫作者的另一個名字,就是永遠的攀登者?!眰€人的精神軌跡與時代浪潮交匯,個體的探索亦是對更廣闊世界的呼應——這本《雪山大地》不只是一部文學作品,它更像一扇窗,透過父輩的足跡與雪山的壯闊,讓我望見了精神疆域的無垠,也聽見了內(nèi)心對真實、深刻與崇高的召喚。這本書已經(jīng)融入我的知識血脈,成為我認知世界的新基石。它點燃的不僅是我對文學的熱愛,更是對更廣闊世界的求知渴望,引領我走向下一卷精彩。或許,這就是偉大作品的標志——它不滿足于被閱讀,更渴望被體驗、被傳承、被踐行。







